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是在<英國醫學雜誌>(British
Medical Journal) 的「生涯焦點」(Career Focus)專欄裡,介紹這位羅熙醫師(Dr. Lauren
Roche)所寫的自傳「曲而不折」(Bent not Broken)。因為這位醫師非常特殊的經歷,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一般說來,在女人的職業裡頭最令人瞧不起的行業中,性工作者應該是其中之一,而最令人景仰的行業中,女醫生也應該是其中之一,而這位自傳的作者在紐西蘭的渥達哥醫學院
(Otago Medical School)畢業的十年前,還是一位沉淪於酒癮、毒癮,流落街頭的賣笑女郎,而後她居然以卅歲的年齡得到醫學院的學位。作者說她過去坎坷的生涯促使她經常撰寫日記,而這些資料最後就變成了這本自傳。她在「自序」中說,「寫日記對我就像是一種治療,我知道很多事情看起來都很悲慘,但是我還是能夠自拔,成為一個醫生。」。
她認為一個人可以有不如意的過去,但只要自己願意下功夫,就可以改變命運。她曾經述說,因為家裡有兩個小孩要照顧,下課回家再忙完小孩的事,已精疲力盡無法用功,結果每天得清晨四點起床,數年寒窗苦讀,終於使她夙願得償,成為人們敬仰的醫師。醫生的角色對她一直是一種偶像,她曾說「如果我能變成一個醫生的話,所有的過去將都會被人原諒、遺忘或抵銷,因為我相信醫生都是好人,而且我對人也有很深的愛,我喜歡科學,事實上我在這方面也曾經唸得不錯…….所以我真的是有福氣才能實現我的這個夢。」。這個非常不尋常的生涯,在她毫無隱瞞的真誠吐露中,讓人深深感受到,「不管現實環境多不理想,只要有毅力,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
作者有個非常不愉快的悲慘童年,父母是奉兒女之命,不得不在很年輕時就結婚。母親一直有精神憂鬱的問題,受不了夫妻之間的不合,帶著三個小孩四處流浪,換過數位男友,而在這不正常的家庭生活中,作者在稚齡就遭受到母親男友的父親及弟弟的性侵害。母親在她十四歲時,因無法從酗酒與毒癮中自拔而服藥自盡。從此她就輟學而淪為不良少女,後來認識了一些美國水兵,竟然躲在船艙偷渡到美國。她描寫自己一個人躲在暗無天日,又沒有辦法站直的小地方,靠著私藏她的水兵們接濟食物,而在船上捱過十幾天的孤獨日子。緊接著這充滿冒險的旅程後,她隻身在美國流浪了兩年的時光,四處搭便車,遊遍了美國各大城市。有一次因為誤搭壞人的車子而遭一群惡徒輪暴,並受到很殘暴的手段凌虐,讓她痛不欲生。最後她決定到移民局自首,被遣送回紐西蘭,而她所提供的偷渡過程也使得幫忙她的一些水兵受到處罰,並且她的傳奇故事也登上美國的報紙,使她一度成為名人。
她在十七歲時與速食店的同事同居,生下了第一個小孩,後來因為染上毒癮和酗酒而無法自制,最後淪為街上流鶯。她在一次不成功的自殺企圖後,終於住進精神病院。在精神科醫生的照顧下,抗憂鬱藥的治療使她重新找回自己的價值,而後毅然離開故鄉,重回學校,補足過去中斷的中學教育,而後進一步申請進入大學醫學院,追求過去遙不可及的夢想。然而當她獲知自己居然在備取的名單中脫穎而出,被錄取進入醫學院時,她發現自己懷了警察男友的小孩。雖然男友以及家人都勸她墮胎,但百般思考之後,她卻以不忍心扼殺無辜的生命而勇敢地決定保留下這小生命。但想不到這第二個小孩子後來竟發現是智能不足。在這樣一方面要照顧家裡兩個小孩,其中一位還帶有殘障,另一方面又要應付精神狀況很不穩定,時時以自殺或暴力威脅的男友,她竟然能在如此雙重壓力的煎熬下,以她過去克服種種困境的經驗,終於完成了醫學教育。
在醫學院的求學過程中,由於她過去的人生經驗與其他學生非常不同,所以她也有些與一般人迥異的看法。譬如說有一次教授徵求一位同學出來當病人,好讓同學們觀察如何記錄心電圖。由於心電圖需要受試者赤裸上身,所以教授就不假思索地問班上同學,有哪一位男生能夠志願,但她就不認為這種事只有男生才能志願,於是就自告奮勇,站出來脫掉上衣,讓女同學們記錄她的心電圖。她坦承這顯然是與她過去的神女生涯有關,但也同時可以看出,她確實是有勇氣挑戰社會上眾所接受的觀念。
她也在書中描述,當她是精神科住院病人時,她的精神科住院醫師曾經很熱心的詢問她病史,當她被問及自己對將來的生涯規劃時,她告訴他,自己曾經有段時間想要成為醫生,但現在已看不出有這可能,所以退而求其次,想當殯儀館的遺體美容師,「因為這是一個與醫生最相近的職業。」。
想不到這住院醫師輕蔑地回答她說,「看不出醫生這行業與遺體美容師有任何關連…….」。幾年以後,當她成為醫學生時,她到精神科查看自己過去的住院病歷,結果她發現這位醫師對她當時所說的生涯規劃,寫道「這病人對自己的未來有不切實際的冀望」。她說,可能以她當時的條件來講,的確,要想成為醫生是不切實際,但她在書中也有感而發地說,「有時候遠大的夢想並非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同時,她也提及在精神科當病人的經驗使她想起,那時有位教授醫生看了她的病歷以後,居然告訴了她警察男友的同事,而引起她男友很大的困擾。這位男友的上司有一天告誡他說,作一個警察不應該與一個妓女同居。後來她發現這秘密的來源時,她一氣之下想要告那位教授,但律師告訴她,「你想人家會聽信一位醫學院教授的話,還是一個淪為街頭賣笑妓女的話呢?」,「你又怎麼付得起昂貴的律師費用呢?」。
最後她終於屈服於現實,而撤銷告訴,但這經驗使她深深意識到醫生應具有尊重病人隱私權的使命感。
書中有一段描述到當她在醫院實習時,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碰到了以前當流鶯時的伙伴,她才突然意識到,只是一味的隱藏過去,並非正確對待人生的態度,因此她開始主動告訴醫學院的同學們有關自己的過去,而且幫忙這些同學到各種不同的環境去了解這種性工作者的心理背景。羅熙醫師也坦然提到她過去一段不尋常的生活經驗常帶給她對現實的不安全感,這種感覺使她懷疑自己是否能成為一個好醫生。後來她選定在風化區附近行醫,照顧這些性工作者,她曾說過「照顧這些人就會提醒我自己曾是什麼樣的人,我很希望能教導這些人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以及有關安全性行為的重要。」。她感慨的說,她至少也有兩千次的性經驗,可是她從來沒有用過保護措施,因為當時並不曉得有愛滋病這種疾病。後來她看到認識的好朋友得到愛滋病,在陪他過完最後的人生,才感受到愛滋病的可怕。想起自己從事性工作多年,居然未曾染上這種致命的疾病,實在應該要感謝上蒼,也因此覺得她應該以這種感恩的心情來教育這些性工作者,使他們懂得保護自己。
畢業以後,她除了自願為性工作者做健康服務以外,並且千方百計製造機會,使週遭的一些同事有機會去了解這些弱勢族群在心理、生理上所需要的幫忙。她在書裡說,「我們很容易看到一個人就把他歸類於某種類型,而往往這種類型就使我們再看不到這個人真正的潛能。這些犯了大錯、染上藥癮的人,我們一開始就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以為這些人將會永遠困在這種生活模式而無法自拔。但是,我們忽略了,在真實生活上,他們還是有可能做一個重大的改變。」。
除了幫助醫界人士了解性工作者的問題以外,她也開始到監獄探視女性受刑人,對她們說明照顧自己健康以及安全性行為的重要性,並現身說法來鼓勵她們不要為自己不好的過去而對生命喪失信心。後來她也開始從事對男性受刑人的教育,與這些在監獄的人們分享自己過去的不幸以及今日的成就。她認為人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要能鼓足勇氣踏出過去的陰霾,只要自己肯尋求幫忙,我們可以把過去見不得人的經驗當作一種慢性病,就像高血壓一樣,而不需要感到羞恥。」。回憶她自己的過去,她已能原諒那些過去傷害她的人,也能原諒自己過去的不自愛。她說,原諒使她得到過去一直無法得到的內心平和。她說,「人們無須繼續在過去的不幸裡面鑽牛角尖、繞圈子,那只會使自己再遭受到更多的傷害。」。
本書字裡行間處處可見羅熙醫師對生命的熱情珍惜,她非常感慨的說,她每照顧一個病人就想成為那個專科的醫生,譬如說,在外科病房看到病人病痛,她就想變成外科醫生,當她到心臟科病房時,看到病人受苦,她就想成為心臟專科的醫生。她說當醫學生時最感到惶恐的是自己在學醫的路上從病人以及醫生們得到那麼多的幫忙,真有說不出的感激。她語重心長地說,「不管病人有多恐懼或是痛苦,他們很少拒絕讓醫學生檢查,但這點卻常被一些醫學生們所忽略,而忘了對病人表達應有的謝意。」。
總之這本書可以讓我們體會到,一個人即使有多麼不堪回首的過去,只要你能自愛、有自信,任何事都有可能。這本書也許是我在這<每月一書>的專欄所介紹過的好書裡最具爭議性,但我個人認為因為作者如此的不尋常,讀者在看完此書以後,一定會更能體會一些生不逢時的苦命人的感受,這種經驗也無疑地將會提昇讀者對人類受苦的敏感度(Sensitivity
to human suffering),而這正是我認為成為一個良醫最重要的條件。
轉載
賴其萬教授 (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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